75年前,伊凡斯(Walker Evans)與亞齊(James Agee)出版著作,名為《一同讚揚名人》(Let Us Now Praise Famous Men),記錄經濟大蕭條時期的面貌,雖然挫敗,卻依然堅毅與認命,伊凡斯共拍攝三個家族,在菲爾德(The Fields)家的一張照片裡,父親巴德(Bud)裸著上身、營養不良,默默直視前方,妻子莉莉羅傑斯(Lily Rogers)看來精疲力竭,在一張熟鐵架成的床上照顧兒子。說來諷刺,這些個人困境景象記錄竟由聯邦政府贊助拍攝,若伊凡斯如今攝影,鏡頭可能會轉向政府本身。
許多地方政府都瀕臨危機邊緣,或甚如費城的哈里斯堡(Harrisburg)、羅德島的森德勒弗斯(Central Falls)等地,已經宣布破產,由於經濟不景氣與房地產市場崩潰,美國各地城市人均稅賦收入都比以前低,在艱困局勢之下,要增稅也面臨許多政治阻力,科羅拉多泉市(Colorado Springs)已開始削減各項服務;過去景氣較好時,市政單位與公務員協商訂定的各項待遇,如今亦成重擔,例如底特律(Detroit)每年半數預算都用於退休金等各項福利。聯邦政府雖然分配多項經費,幫助各地城市興建基礎建設,如「美國再生與再投資法」(ARRA)、「問題資產救助計畫」(TARP)等,今日早已用罄,當然也不可能贊助任何攝影工作。
假若需求為發明之母,城市必須創新才可求生,諸多城市也尋找各種方式開源節流,亞特蘭大(Atlanta)幾經激烈談判讓步,去年終於克服重大退休金難題,官員與公務員如今尚在休養生息;芝加哥(Chicago)決定將高速公路租借給民間企業,讓經費突然增加不少,但輿論對此意見兩極。其他城市為降低公務員開銷,將各項公共服務外包給民間機構,例如社區發展公司、企業改善區域計畫等,克里夫蘭(Cleveland)與底特律各有營運良好的企業,如「大學圈」(University Circle)、「底特律中城」(Midtown Detroit)等,不僅是與市政廳合作或填補缺口,更可能大幅改變城市走向,克里夫蘭市中心已向大學區域挪移,讓人不禁好奇,有些居民若未在大學任職、任教或求學,或是居住在其他區域,這項改變會產生什麼影響?人們常稱「底特律中城」公司老闆莫西(Sue Mosey)為「城中市長」,但其實她手中握有的資金與能力,可能比真正的底特律市長還多。
改變未必全都是好事,各種「社區發展公司」在基層提供服務,但衝擊卻僅限負責營運的社區內,而市政廳的管理範圍不只是幾個街區,更涵蓋整座城市,只要一紙行政命令,影響所及更加廣泛,不過由於經費拮据,市政府對日常活動影響力不斷縮小,可是基於法律、行政與經濟因素,「社區發展公司」亦無法完全取而代之,最佳「社區發展公司」能找到折衷方案,也會瞭解幫助城市的最佳方式,即為接手官方作為不足或遺漏之處。
改變都會令人起疑,但任何城市生命若要延續,都取決於城市的適應能力與可塑性,布魯金斯研究所的凱茲(Bruce Katz)去年夏天在福特基金會禮堂發表演說,面對台下諸多官員與都市專家,他提到,「擺脫不景氣之後,城市必須影響全國經濟論辯主題」。美國經濟自2007年一蹶不振以來,最有效的都市政策並非源於「占領華爾街」運動,而是聖路易斯、克里夫蘭、匹茲堡、水牛城、亞特蘭大等地勞動階級的明確訴求,人民與城市能否進步,關鍵在於明白世界不可能完美無缺,跨越分化、追求平等的微小奇蹟若要出現,並非來自浮誇的理想主義,而是堅定的道德觀。
美國克里夫蘭(Cleveland)不斷萎縮,過去50年間,人口數從91.4萬降至39.6萬,就比例而言,就像亞歷桑納州第二大城圖森(Tucson)所有人口從克里夫蘭消失,居民減少對行政機關經費產生怪異影響,因為要照顧的民眾變少,行政機關能裁減各項服務規模,但在人口高峰期興建的大型設施所需費用不變。對克里夫蘭等城市而言,稅收縮水無法支應所有成本,「社區發展處」處長羅許(Daryl Rush)表示,「放款單位特別擅長尋找家有資產的民眾,他們提供比市場利率還低的貸款條件,可是民眾卻不知該向哪個機關求助,才能修理房屋」。羅許亦感嘆聯邦政府提供的「住宅與都市發展」(HUD)經費不足,在部分區域甚至只剩當地房價的一半,他指出,「各機關經費都大幅減少」,而「社區發展公司」(CDC)等非營利組織提供社區各項服務,彌補官方遺漏的許多缺口。
這些單位服務範圍不斷擴大,也同時在城市內部重新尋找定位,社區發展公司「大學圈」(University Circle)已在克里夫蘭經營60年,董事長羅奈(Chris Ronayne)表示,「我們接手市政府放棄的服務項目,包括加值社區維安、維護、行銷、教育等」。光是克里夫蘭便有21家社區發展公司,提供各項服務內容,包括中學同等學歷(GED)考試補習、基礎金融技能教育、住宅發展與維修等,對市中心多數社區而言,學習多項式代數、如何申請房貸、真正瞭解簽署文件內容,這些課程的意義不容小覷,羅奈指出,「我們盡力增進公益利益,試圖讓價值重回社區」。
克里夫蘭社區發展公司網絡完整,故改造工程範圍通常亦擴及社區以外,強森(Vickie Easton Johnson)於元月寄給我的電子郵件裡寫道,「社區發展公司最適合提供各項計畫,因為我們深知服務對象」,強森現為「菲爾法斯復興發展公司」(Fairfax Renaissance Development Corporation)執行長,該公司設於克里夫蘭市區西南方一棟灰色小樓裡。羅許也從官方角度呼應這些看法,「社區發展公司與基層溝通相當重要,因為他們身處當地,理應更能與居民互動和交流」,市政府與這些單位如今特別打造計畫彼此協助,讓社區發展公司能更便捷地擴增服務架構,強森指出,「我們必須更積極投入職場發展與經濟發展」。雖然對許多人而言,社區與都會認同重生僅限富人,但這種現象與社區發展公司相當契合,唯有投注資源與心力,才會看得見成果。
上述兩家公司都注意到,許多成人今日都想學習20年前不存在的技能,多數為基本電腦使用能力,而年輕人即將進入蕭條職場,也可能出於各種因素,無法繼續在校園內學習,強森表示,「我們正與非營利教學醫院Cleveland Clinic合作開發網路計畫,特別針對居民設計,許多職位屬基層工作,但只要受雇,就有機會在醫療體系內晉升」。這兩家社區發展公司不只希望提供民眾補救技能,更要推展至整個體系。
在社區組織史中,上述概念並非前所未見,弱勢民眾在此時此刻不需要實驗,而希望維持穩定,這些模式既直接又能互惠,社區發展公司協助社區建構都會堡壘,也形成某種慣性,可是在克里夫蘭等城市面對的處境中,責任如滾雪球般愈來愈大,羅奈認為,「我們重塑組織架構,以因應更廣泛的社區服務需求,自己好像成為城市非官方代表,能夠為社區服務」。傳遞服務也許是當地社區發展公司未來前進方向,強森指出,「社區發展公司未來不能再仰賴傳統慈善模式,必須更著重於使用者付費的市場模式,目前社區發展公司想扮演更多角色,卻苦無經費擴充人力」,但因為人力不足,要轉型為市場機制,卻可能引發巨大變化。
兩家社區發展公司均與其他企業單位結盟,強森表示,「我們最近與PNC銀行合作,提供貸款諮詢與理財課程給客戶,去年我們也和開發商合作,將一棟老舊建築改造為旅館,創造19個社區就業機會,其中3人如今已擔任管理職」。就全國而言,這是個小小的勝利,但對當地弱勢民眾而言,除了工作機會之外,並沒有其他涵義,非營利組織「克里蘭夫市區聯盟」(Downtown Cleveland Alliance)致力於市中心發展與改善工作,發展與社區關係主管庫什尼克(Laura Kushnick)表示,「城市未來取決於這些組織攜手合作,維護與促進每個社區的認同,同時推動城市整體進步」,人們討論都會改善目標時,也開始提到公共服務逐步民營化,庫什尼克認為,結合社區發展公司與非營利組織的力量後,「合作才是關鍵,一同創造居民熱心參與的環境」,而當地民眾似乎都願意花費大量時間參與。
這些機構之所以出現在克里夫蘭,並非因為讓城市擺脫不景氣很容易,他們努力的成果也無法解決城市所有問題,即使復甦之路跌跌撞撞,市政成本依然存在,布魯金斯研究院「都市監督」(Metro Monitor)計畫裡,追蹤美國前百大都市整體經濟指標,若計畫所有數據、低於平均的房價、都市生產毛額,克里夫蘭排名接近居中,更突顯擴大公共服務有其需求,但因為市政廳不得不刪減預算,社區發展唯一出路只剩社區發展公司。
就業數字對克里夫蘭名次稍有幫助,官方失率為8.3%,幾乎比2011年第一季全國平均失業率9.1%低了1%,有些人指出,過去三年流失的就業機會多屬地方機構型,換言之,不太可能重新出現,「都會研究所」的佛洛曼(Wayne Froman)調查「失業原因資料」指出,「遭開除」占53%,創下43年新高,產業界似乎還能在不增加勞工員額的情況下,讓帳面數字看似與景氣良好時期相去不遠,令人不免好奇,為何企業獲利創新高,失業數字卻未見起色?社區發展組織以非常不龐大的預算,執行非常龐大的計畫,讓克里夫蘭打破這種現象,羅奈表示,「我們只需要心胸與意志開放的公共領袖,不需眼光狹隘,專注於績效表現即可」,這也正是各個社區發展公司在影響範圍內要達成的目標。要讓失率業重新回歸7.2%,並非一蹴可及,強森等民間領袖也還無法讓產業活力重回克里夫蘭,但進展與進步,原本就不該一概而論。
就我所知,底特律(Detroit)最能夠反映美國現代困境,產業外移與汽車業衰退都留下傷痕,但並非無法抹滅,一如克里夫蘭(Cleveland)及其他受不景氣重創的城市,底特律必須刪減預算、重新思考政策次序,也不得不割捨某些服務,不過當地民眾也和克里夫蘭一樣,紛紛組成社區機構,建立民營基層力量。
底特律內的社區活動依區域有別,在又名「伍華德走廊」(Woodward Corridor)的市中心與中城區,「底特律中城」(Midtown Detroit)公司老闆摩希(Sue Mosey)長期推動社區倡議;商業區兩側亦有多個組織,努力改善底特律週邊地區,也希望效法市中心近年來的成長經驗,但任何成長都有陣痛期。
摩希在二月時表示,「底特律多數『社區發展公司』(CDC)認為,市政府規劃部門人員不足,無法為各社區提供專案管理服務,我們力量無論再強,都需要規劃部門大力支持」,克里夫蘭行政機關情況亦然;由於底特律社會服務(甚至是基礎服務)預算縮水,摩希指出,很難找到「長期瞭解某一社區的單一官員」,社區發展公司若要完成重要工作,仍需互惠夥伴一同努力,而摩希即特別擅長運用經費與人力,促進政府與非營利組織實際合作。
摩希表示,「我們設立居民獎勵計畫,總額達1000萬美元,鼓勵民眾搬至市區居住,還有兩座大型醫院體系,各投資5億美元興建醫學中心」,底特律手筆果然很大。摩希不僅對市中心及中城前景樂觀,也對現有成果相當滿意,「這個社區從沒這麼興盛,無數小企業先後進駐,創業精神源源不絕」,至少在這個區域,底特律房地產市場欣欣向榮,拜前述獎勵計畫之賜,目前市中心與中城房屋使用率增至95%,相較於過去十年情況最糟之時,當地有些房屋以曾一美元拋售,市區失業率最高更曾達到30%,這項改變十分顯著,摩希也確實是目前榮景背後一大功臣。
但並非每個地區都具備市中心商業區的優勢,且摩希過去25年間的努力,也隨著城市不斷變化,這些經驗如今都在其他地區出現新應用方式,布洛頓(Helen Broughton)為半官方非營利組織「下一個底特律」(Next Detroit)社區主任,他在電話訪談中表示,「市中心當前一切成長,都起源於摩希創立的公司,我們其他人的作為都沒那麼破釜沉舟,只是取他人之美,25年前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,情勢更加艱難」。布洛頓和摩西一樣,明白小作為會創造大改變,「我們有一項計畫名為『潔淨社區』,即複製市中心的垃圾撿拾計畫,我認為社區環境品質已低於維護標準,故希望教育鄰人各種維護方式,再一傳十、十傳百」,底特律居民盼望「社區能夠乾淨與安全」,這種願望並非遙不可及,但要達成也不容易,儘管全市人口不到百萬,要讓幾個街區擁有健康環境,光靠「下一個底特律」也絕不足夠。
布洛頓表示,「我們與市政府關係良好,對方也明白我們的工作內容」,雖然雙方相互保有尊重與合作態度,公務員仍面臨種種法規限制作為,「我們不能期望市政廳解決所有問題,故得減少要求,從中尋找折衷方案」。無論是任何都市政策解決方案,都必然得學會妥協,社區發展公司或市政府都無法憑一己之力達成目標,正因為雙方能夠攜手向前,才讓各個新舊社區發展機構保持謹慎樂觀態度。底特律或許無法召回往昔汽車產業的資本主義光景,可是藉由團隊合作,仍有重新開始的機會,摩希強調,「我們總在尋找各個社區之間提高效能的方式,因為彼此並非完全獨立運作,不過困難與挑戰仍在」。